方百灵
【方百灵】
方百灵是个医生，中西兼修，原本是回春堂头号供奉杜老爷子的得意门生，后来又在芝加哥大学拿到了病理学博士学位，回国之后被国立医院聘请作了顾问。 为什么只是顾问呢？因为方百灵感念师恩，接下了师父在回春堂的活计，每日里切脉用针忙得不可开交，哪有精力再做一份工，只有挂个顾问的虚衔，帮着医院壮大 声势而已，实际上很少去那走动。
回国行医一晃十年，方百灵名声渐响，全国都听说过这么一个善治疑难杂症的中医大夫，甭管你什么病，见过没见过治过没治过，方百灵是来者不拒他都敢接，除了癌症艾滋一类的绝症无法可想以外，任他什么怪病奇症都是药到病除，“百试百灵”的锦旗挂得满墙都是。
但就是如此医术通神的一个人，如今却皱着眉头在房里来回踱步，焦虑不止。
不为别的，只为桌上的一叠病历单。
这病历单厚厚一叠，正面写着“第三人民医院皮肤科”几个大字，这行字下面还缀着两个小字，“绝密”。
能 与绝密两字做搭配的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，这病历单也不例外，翻开来细细一看，里面早已写有好几位专家的评鉴。这些专家可不是浪得虚名之辈，个个都有方百灵 一般的名气和本事，算得上业内顶尖人物，可这会儿这帮子手眼通天的大师名家却一个个唉声叹气地批注着“闻所未闻，见所未见”“无法可想，无药可治”“现在 的医学能做到的只有帮他减轻痛苦”，甚至还有位西医专家银钩铁画的写了两个字——报应。
一个病能被称作报应，说明它真的是又绝又惨，是会让人痛不欲生的绝症。
但方百灵知道这病其实不是绝症，还有得治。
病 历上说这病人浑身起疹，最初只是痱子般的红点，也不疼不痒，患者也就没怎么在意。后来病情渐渐恶化，由红点长成了脓包，又从脓包长成了疙瘩，现在更成了一 个个肉瘤挂在身上，看起来骇人已极。浑身长满肉瘤，这人吃饭睡觉肯定也不踏实，要是那肉瘤还会抽搐蠕动，只怕更是痛得撕心裂肺。
这病诡奇怪异，令诸多专家束手无策自承无能，方百灵却知道这病俗称“鬼抱身”，又叫“榆木脖“蛤蟆衣”，也有文雅些称作“相思疹”的，但其实都是一回事。这病自古罕见，可能数十年都不会出一个，谁知道今天会叫方百灵碰上了。
碰上了也没办法，只能治啊，那些大师专家不会治，方百灵却清楚得很，但他皱着眉头在房里走了几十个来回，就是不想出这个头。
倒不是怕惹得同行嫉恨，而实在是有两个不得不考虑的苦衷。
其一就是这疗法。
“鬼 抱身”这病虽然罕见，但也并不难治，历史上不乏治好后仍然是龙精虎猛一条好汉的例子，谁要是不信，回家翻翻史书，凡是有绰号叫做“金钱豹”“花斑蛇”之类 的人物，多半都曾患过此玻听着玄乎，说来却也简单，这病患浑身起肉瘤，治好以后满身留疤，便和满身的铜钱印子一般。寻常百姓哪里知道这是恶疾所致，只以为 天生异相罢了。
说回这疗法，一不凶险，二不难寻，但实在是阴损得很，是个天怒人怨的方子。什么方子这般狠毒呢？却是一剂名不见经传的“二十三金丹玉骨汤”。
“鬼抱身”这病相传是杀孽太重，引得百鬼缠身。一般的鬼缠身不过是中邪、失心一类的杂症，了不起便是“附身”，都不难解决。这“鬼抱身”却是众鬼争一人，各不相让，谁也没法得逞，于是各自抱了一块血肉孕育新身。按现代医学来说，该算是一种怪异的寄生症。
古代的医生不懂什么寄生，只以为是百鬼争身，便有一位医者以医术为本，辅以道法、巫术等旁门左道，创了这一贴“二十三金丹玉骨汤”出来。
这一贴药方阴损毒辣，要用二十三个出生未满一月的婴儿，榨血磨髓，整个碾作肉浆，参上磨成细粉的南海珍珠、黄山玉髓，辅以葛根、甘草、金银花等药物，以猪骨汤熬制六个时辰，最后滴入患者十滴鲜血方成。以此汤浸泡，不出一月便可药到病除，除一身疤痕外，再不留一点后遗症。
只是一贴汤剂就得二十三个婴儿的血肉，也就是二十三条人命，若要痊愈少说也得用上三、四副药，算起来为了治一人之病，却要搭上近百条人命，这药方简直阴损已极，人神共愤，无怪乎方百灵宁愿“百试百灵”的招牌砸在手里，也不愿将这药方公之于众。
至于方百灵的第二个苦衷，说来却是个人恩怨。
方百灵自小父母双亡，全靠恩师杜老爷子收留抚养，这才没有流落街头，所以他学成归国之后，推掉了所有待遇优厚的聘书，回到回春堂接下了杜老爷子的活计，让杜老爷子安享晚年，不用再辛苦工作。
可是方百灵的父母何以双双去世呢？这就不得不提起一个人，宣城霸王楚天翔。
楚天翔原本是混混出身，年轻时以好勇敢斗闻名，后来渐渐混出了名堂，拉帮结伙成立了个“大洪门”。这“大洪门”集结了宣城所有的地痞流氓古惑仔，号称“人多、钱多、枪多”，自来横行乡里，乃是宣城最大的祸害，当真是神憎鬼厌，警察也怕他三分。
后来有一年，国家大力整顿黑恶势力，大洪门恶名昭著，第一个挨刀，一到晚上警局里蹲着的八成都是大洪门的人。最后上庭审案，六个无期九个死缓，其余喽�也判了三五八年不等，当真是大快人心。
只是大洪门虽然倒了，楚天翔却见机得早，居然叫他跑脱了。过了一阵风声过去，局面缓和下来，楚天翔又蠢蠢欲动，想要卷土重来了。
经历了上次的大扫荡，楚天翔这回学得乖了，想要从黑洗白，于是先注册了个“天翔保安公司”，新招的小弟一律送进公司算作保安，这样就不会落得非法帮派的口实。
一番改头换面之后，帮会又有了，小弟们也回来了，但楚天翔发现自己年纪也大了，再过几年打不动了斗不过了，只怕不会落个好下场，于是贼脑筋滴溜溜一转，准备注资成立一家贸易公司，招些人才做点正经生意。
开公司可不能露天办公啊，楚天翔在这宣城里逛了一圈，选中了新落成的誉品写字楼，也就是方百灵父母当时所在的地方。
楚天翔财雄势大，一开口就要盘下整栋楼，可他出价却是小气得很，只给到市价的一半。给一半还算好的，谁要敢讨价还价，立马再降一半，只得四分之一。
条件这么无耻，大家当然不干，但楚天翔多的是流氓手段，今天上门惹是生非明天关门放狗咬人，折腾了个把月，大部分人都受不了折磨，签约搬走了，但还有十几家小公司硬气得很，任你怎么闹，说不搬就是不搬。这群人里边儿为首的就是方百灵父母的“百灵工作室”。
方百灵的父亲本是退伍军人，脾气那是出了名的又臭又大，三言两语不合便能拳脚相向，偏偏此人功夫了得，楚天翔的手下奈何不了他，每每上门寻衅都被一顿狠揍，继而骂个狗血淋头。
这样又僵持了小半个月，楚天翔的新公司开业在即，实在不能再拖了，楚大老板便亲自出马，放宽条件开了个颇为优渥的价格——反正他已经占尽了便宜，这时候刮点油水施舍给他们，既能解决了事端，又能博个怀柔的好名声。
宣城霸王亲临，写字楼里没走的人都不禁心下惴惴，方百灵他爸却是个铁脖子的硬汉，压根就不买楚天翔的帐，不但把楚天翔带来的合约一撕两半，还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，骂的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，末了还扬言要叫来军中的兄弟，将楚天翔连根拔起。
楚天翔原本笑着一张红脸来谈买卖，没想到进门就劈头挨了一顿臭骂，眼看他脸色由红变紫，由紫变黑，最后唰的一下惨白骇人，一甩手扔下一声冷笑转身走了。
眼见黑道霸主白着脸一声不吭的走了，一众小民只以为他是怕了，都是欢呼不已，但熟悉楚天翔的人都知道，这位老大是动了真火起了杀心了。
虽然说准备由黑洗白做正经生意，但楚天翔骨子里仍是当初那副心狠手辣的流氓性子，被方百灵他爸当众这么一番羞辱，真是让他恨到骨子里去了，暗想：“老子这才多久没出现，就连耗子都敢骑在老子头上撒尿了？不行，我得杀人立威！”
当天夜里楚天翔派了十几个精干的手下，人手一刀一枪，押着方百灵父母到河边，杀人之后一刀刀把尸体剁碎了扔进河里，第二天满河的碎尸震惊了整座宣城，从此宣城上下无不畏服，再无人敢捋楚天翔的虎须。
奇怪的是，楚天翔做掉了方百灵的父母，却不知怎么的走脱了方百灵，这二人也真是天命的冤家仇人，几十年后因缘际会又再相遇，只是这一次，楚天翔的性命却是捏在方百灵手里。
没错，楚天翔就是那个罹患“鬼抱身”奇症的病人，今儿个和方百灵的重逢，可真算得上冤家路窄。
都说医者父母心，但究竟救他不救，方百灵还真拿不定主意。于情，楚天翔杀他父母，此仇不共戴天；于理，“二十三金丹玉骨汤”阴损毒辣，舍众济寡，实乃歪门邪道；于情于理都方百灵都不该出手救人，那他此刻却在苦恼些什么呢？
原来当年方百灵随杜老爷子学医之前，曾立誓“绝不因一己好恶而见死不救”，这楚天翔尽管可恶，但眼看他全身腐烂而死，也实在是大违本心。再说，这些天来自己反复琢磨那“二十三金丹玉骨汤”，已有了万全的替代之法，只因为对方是楚天翔，他心结难解，这才犹豫不决。
医德与家仇，孰轻孰重？方百灵拿不定主意，既不愿见到病人惨死，又实在是不想救那个杀了自己父母的大恶人，医者的仁心与凡人的狠心相互啮咬，真是天人交战，愁眉不展。
这边方百灵正踱步苦思，那边却有人通报说有客求见，方百灵此刻正烦在心头，连连挥手恼声道：“不见不见，统统不见！”
方 大夫不想见人，那客人却非见不可，只听门外响起一阵嘈杂，继而一个东西“砰”的一声撞开房门，咕溜溜的滚了进来。那东西圆滚滚、胖乎乎，看着像个大皮球， 方百灵正疑惑谁把这皮球踹进来了，就看见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儿快步跟了进来，一把按住了那皮球，看他一张小脸红扑扑的，也不知是累是羞。
不速之客不请自来，方百灵正要出声呵斥，却听地上那大皮球哎哟一声，竟然哆嗦着站了起来，不但站了起来，还有眼睛有鼻子会说话，皮球先生对着方百灵抱拳鞠躬，一张胖脸埋在双臂间，口中高呼：“方神医救命！”
皮球成精？当然不可能。方百灵凝神看去，那皮球先生粗眉大眼，宽口阔鼻，分明是个人。不但是个人，还是个熟人：“楚天翔！”
来人正是楚天翔，这宣城霸王原本满身横肉，年老后也不曾松懈了锻炼，一身筋骨极为结实，只是害了“鬼抱身”的怪病，这才活生生肿成了个肉球。
“方神医，方大善人，求求你救救我吧！”楚天翔愁容满面，只是一个劲的鞠躬，哪有半分霸王之色？“方神医，都说您医术通神，百试百灵，这次我大劫临头，您可一定要救我一救！”
“楚老板抬举我了，”方百灵叹息一声，别过头去，“那么多专家大师都没法子，姓方的只是一个小小郎中，能有什么灵丹仙术呢？”
“神医啊！”楚天翔骤然一矮，竟然是跪下了，只见他扑在地上不住磕头，一张老脸上涕泪四流，“您是我最后的希望了，无论如何您试试也好，试试也好啊！”
方百灵板着脸不说话，但紧皱的眉间却分明透着不忍。
“孩子，你也跪下。”楚天翔见方百灵面色犹疑，急忙一拉身旁那小孩的胳膊，拖着他一齐跪下了，“神医，楚某人早年多行不义，上天降罚要我经受怪病折磨而死，我也认了！可是你看看我儿子，他才五岁啊！楚某人仇家满天下，我死后这孩子便要落入豺狼口中，您说，您忍心么！”
方百灵看着那孩子，忽然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之中，想到自己少年时流浪街头的凄惨光景，一时间也是潸然泪动，湿润了眼眶。若不是得蒙恩师收留，又传了自己一身本事，方百灵就算苟延残喘活到了现在，只怕也是个凄惨落魄的孤魂野鬼，怎么可能有如今的风光。
楚天翔心狠人坏，生的孩子却是机灵可爱，一见方百灵神情动荡，便即扑上来抱着他的腿哭喊道，“神医，你救救我爸爸吧！我已经没有妈妈了，要是爸爸也没有了，我、我……”
方百灵浑身一震，看着那孩子红扑扑的脸蛋水灵灵的眼睛，心肠顿时软了，他叹息一声，扶起了那孩子，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，柔声哄道：“好孩子，放心吧，叔叔不会让你爸爸死掉的。”
听得神医亲口答允，楚天翔知道这条命算是保住了，狂喜之下更是卖力磕头，没口子地称赞：“多谢神医！多谢神医！神医妙手仁心，果然是扁鹊重生，华佗再世！”